楊立新：老虎傷人事件的侵權法思考

 　　作者楊立新系中國人民大學教授，本文刊于7月28日南方都市報。

　　昨天的媒體都在討論野生動物園老虎傷人的事件，談對該事件的法律適用問題，有很大爭論。在此，我說一下自己對這個事件的侵權法適用的看法。

　　第一，《侵權責任法》第八十一條規定動物園的動物損害責任適用過錯推定原則是不正確的，通過這個事件更進一步證明這個判斷是正確的。在制定《侵權責任法》的時候，對于第八十一條，很多人都提出不同意見，認為家養動物損害他人都用無過錯責任原則歸責，為什么動物園的動物都是猛虎等兇猛動物，卻要適用過錯推定原則呢?這樣的質疑是有道理的。不僅我們反對，臺灣王澤鑒教授也反對，他不止一次跟我說過他的意見，認為這樣的規定是沒有道理的。但是，立法機關的理由是，動物園飼養動物，有專門的知識和經驗，還有專業的防護措施，因此降低歸責標準。現在看出來，我們的反對意見是正確的，動物園的動物損害責任必須適用無過錯責任原則，否則不能夠全面保護受害人的權利，也對公眾造成威脅。如果適用無過錯責任，對于本案，只要受害人不是故意造成自己的損害，動物園就應當承擔賠償責任，受害人的損害就更容易得到救濟。

　　第二，即使依照《侵權責任法》第八十一條規定，對動物園飼養的動物損害責任適用過錯推定原則，本案的老虎傷人，也構成侵權，應當承擔賠償責任。過錯推定的核心價值，在于以舉證責任倒置的方法，減輕受害人的舉證負擔，保護受害人的權益。按照第八十一條規定，當老虎傷人的損害發生后，首先推定動物園有過錯;動物園認為自己沒有過失的，應當自己承擔舉證責任，證明自己沒有過失。動物園會證明是受害人自己走出自駕車的過失，使自己被老虎損害，因而自己無過錯而受害人有過錯。問題是，當動物園準許游人自駕車進入野生老虎園的時候，就存在了疏于管理的過失，因為自駕車的駕駛人是普通人，在野生老虎的生活環境里，駕駛人或者乘客一旦下意識地采取不當措施，就會將自己置于嚴重的危險之中。例如，自駕的汽車熄火、拋錨、爆胎等，就是遇到本案中的火暴脾氣的女子，都有可能忘記所處危險，下意識地離開汽車。這樣的危險都是應當估計到的，因此，無論是舉證責任倒置，還是依照一般過錯責任的要求，都能夠證明動物園對于本次損害的發生具有過失。因此，構成侵權責任，應當承擔賠償損害的責任。至于動物園已經與游客簽訂了免除責任的協議書，以及告知關好門、注意安全的提示，都不能證明其已盡必要的管理職責，因為準許自駕車看猛虎，就已經有過失了。

　　第三，受害人對于自己的損害的發生，具有重大過失，應當依照《侵權責任法》第二十六條規定，減輕加害人的責任。無論如何，老虎傷人事件中的受害人對于自己的損害，都是具有重大過失的，但是并非故意所為。有人主張本案受害人自駕車觀賞野生猛虎，應當屬于自甘風險，因此，動物園不負責任，應當責任自擔。依我所見，本案的受害人的行為尚不構成自甘風險，因為受害人所處危險實在嚴重，并且動物園是該危險來源，而且動物園還具有疏于管理的過失，因而不能以自甘風險的理由而免除動物園作為加害人的賠償責任。受害人既無故意，又不構成自甘風險，因而不能免除責任。由于受害人對于自己的損害具有重大過失，故應當減輕動物園的賠償責任。

　　第四，有人主張，當受害人離開自駕車調換駕駛位置，老虎撲上來的時候，其后部還有一輛自駕車，本可以開車沖上去，引開老虎，避免損害，卻不作為，因而對于損害也有責任。這樣的認識是不正確的。后車駕駛人見義勇為，沖上去引開老虎，那是最好的了，可以避免損害。但是，那是道德要求，而不是法律要求，是道德義務而不是法律義務。況且在那種面對猛虎的危險情況下，要求一個旁觀者負有這樣的義務，也是不恰當的，甚至不能立即做出這樣的反應。因此，不能追究后車駕駛人不能見義勇為的損害賠償責任，因為其沒有法律上的過錯，不具有承擔侵權責任的要件。

　　最后，本案有三個最為重要的啟示：一是《侵權責任法》第八十一條應當修改，由過錯推定原則改為無過錯責任原則;二是動物園應當采取必要措施防范這樣損害的發生，起碼不應當準許自駕車與猛虎親密接觸;三是任何人都要避免不理智的行為，特別是對自己的親人。